说话间她奔上来了,笑着问候马秋林。看到余罪时,像是羞赧一般,欲语又止。马秋林却知道两人的心结何在,他介绍道:“重新认识一下,这位是羊头崖乡派出所挂职副所长余罪同志,我的战友……这位是聋哑学校外聘教师楚慧婕女士,我的朋友……你们年轻人应该有共同话题啊,你们聊聊……慧慧,你不是一直想认识他吗?”
“马叔,瞧您说的。”楚慧婕似有不悦,带着几分羞怯道,看得余罪好一阵心跳。
“你呢,小余?有兴趣陪慧慧聊聊吗?要没兴趣的话,搬上颜料跟我走。”马秋林笑着道。余罪此时厚脸皮发挥功效,严肃道:“马老,您那追求我看不懂,我陪慧慧吧。”
楚慧婕扑哧一笑,马秋林却是哈哈大笑着,背着手,忙自己的事去了,把这个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。走了很远,马秋林下意识地回头,看到了余罪和楚慧婕还是那么尴尬地站着,他摇了摇头,心里暗道:
这老鼠和猫搭一块,是不太和谐啊!
确实有这种不和谐的成分,最起码余罪就觉得怎么样开口都不合适。楚慧婕也体会到这种尴尬了,毕竟两个人曾经那么激烈地面对过,她甚至带着点歉意看着余罪的脸颊,似乎那里还能看到被她挠过的痕迹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余罪呢喃着,找着话题,突然灵光一现,想起了那几个动作,他学着刚才的手势问着楚慧婕,“你刚才在讲台上,讲的是什么?”
“是手语,学生们在向你问好……这是‘警察’的意思,这是‘叔叔’,这是‘好’。连起来就是警察叔叔好!”楚慧婕笑着讲了一段手语,离得近了,余罪看到了,她白皙的脖子上,还有那么一道浅浅的伤痕,在喉结的部位。楚慧婕似乎发现了他的眼光所在,干脆把这道伤痕亮出来了,笑着解释道,“我小时候一直不能说话,所以就学了手语……后来我爸带我寻医问药,在南方做了一个声带复原的手术才能正常发音。”
“你……什么时候到这儿了?”余罪好奇地问。
她的声音有点哑,那是唯一的美中不足,可因为这个小小的瑕疵,却让人觉得这声音仿佛带着一种磁性,闻者悦耳。
“你放我一马以后……”楚慧婕开了个玩笑,余罪笑笑,她又轻声说,“我也是抱着试试的心态,没想到真应聘到这儿了。”
余罪知道,隐藏以前的出身对她不难,只是他没想到楚慧婕还留在五原,他本想经历过那么撕心裂肺的事之后,她会远远地走开,躲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慢慢地治愈伤口。楚慧婕看了余罪一眼,轻声道:“你呢?我没想到,你到那么远的乡下去了。”
“呵呵,我们是组织需要。”余罪撒了个谎,笑着看楚慧婕,摇摇头道,“我倒是以为你走得很远了。”
“本来要走,不过因为你,走不了了。”楚慧婕突然道,一句话听得余罪纳闷了,他严重怀疑自己的风度和气质不足以倾倒这个女贼。
一见余罪是这种表情,楚慧婕又掩嘴而笑。不过余罪脑筋反应极快,一下子脱口而出道:“你在等娄雨辰和郭风?”
“也算是吧。他们被判了两年零六个月,盗窃罪……我几乎毁了他们的生活。哎,后来我想了想,就留下了,也好抽时间,多去看看爸爸,他一个人,会好寂寞的。”楚慧婕黯然道,话题变得沉重了。
“我们都会有那么一天的,其实你爸的归宿不错,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个传奇,连抓他的警察最终都成了他的知己,这样的人物可不多……他可以瞑目了,最起码身后还有郭风、娄雨辰。两年多时间并不长,等出来后,他们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……还有你,现在不挺好吗?”余罪欣慰地笑了,现在看来,马秋林是循私了,不过这个私循得,他觉得很好。
“谢谢。”楚慧婕轻声道,声音几不可闻。
“不客气。”余罪道,慢慢地恢复到正常心态了。
两个人不知不觉间在操场跑道上慢慢地踱着步,偶尔楚慧婕会用手语和跑来跑去的孩子打个招呼,不知道说的什么,不过那些孩子转眼会和余罪打个手语招呼,那句无声的话余罪看懂了——警察叔叔好!
余罪频频向小朋友回礼问好,他又有点明白老马为什么钻这儿不愿意出来了,敢情这地方成就感相当高,最起码他乐呵呵地回礼,一点都不觉得烦。楚慧婕不时地看他,像心里揣着什么疑问一样,总是偷偷地瞟一眼,等余罪发现时,她的目光早移向别处了,几次过后,余罪哑然失笑了,觉得这光景几乎像农村憨娃和羞妮相亲一般,你悄悄打量我一眼,我悄悄偷瞟你一眼,至于心里想的啥嘛——猜吧,不好意思说。
两个人就在这种若即若离、瞟来瞟去、猜东猜西的感觉中不知道沿着操场走了几圈,都是泛泛而谈的话题。楚慧婕在讲小时候的事,偶尔兴来,教着余罪几个简单的手语。余罪兴之所至,又操起老本行了,一个硬币在手里玩得滴溜溜转圈,现在的层次恐怕又提高了很多,即便是走着,硬币也能停留在手背上。不过让他奇怪的是,楚慧婕的水平也高出一大截,她玩的时候站定了,让硬币在纤手上滚了个了浑圆的圈子,然后慢慢地站立在雪白的手腕上,再然后擎着硬币,放在余罪眼前。
那一刻余罪愣了下,他知道这种水平是在寂寞、无聊、空虚和自责中煎熬出来的,那种感觉他感同身受,透过楚慧婕秋波盈盈的眼神,那枚硬币像两颗心之间的媒介,在一刹那,沟通着彼此。
于是这燥热的天气,仿佛一阵微风吹过,楚慧婕有点羞赧地把硬币还给余罪。
于是这寂寞的相视,仿佛多了一层模糊而无可名状的感觉,余罪仿佛读懂了一颗受伤的心。
“我们该谈点别的,谈点高兴的事,我爸说了,穷过穷乐呵,富过富高兴,人不能总活在过去的回忆里,也不能活在将来的胡思乱想里,而是得老老实实活在现实中。”余罪收起了硬币,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沾染上了点忧郁和哲学气质。
“我就像悲剧故事的女主角,还会有高兴的事吗?”楚慧婕笑着,有点涩意,似乎不敢直视余罪的眼睛。
“有啊,你身边就有,看马老那傻样多让人乐呵,退休了大钱不挣,非到这地方撅着屁股晒太阳。”余罪坏笑着,看着调颜料的马秋林道。楚慧婕自怨自艾的心境一下子被冲淡,被逗笑了,假装不悦地斥着余罪:“你怎么能这样说马老,你刚才又怎么说的?难不成你是人前一套,背后又是一套?”
“大多数人都这样说他,你也可以当面把这些话说给他,我保证他的表情是淡然一笑……这是一种境界,和你父亲截然不同的一个境界,不过却殊途同归,都是身无外物。”余罪很贱地笑着道,不知道是在笑马秋林的作派,还是在故意说给楚慧婕听。
楚慧婕听得怔了怔,思忖间,和余罪并肩着,靠近着,饶有兴趣地偷瞄着余罪。两人的话题似乎更近了一步,在讨论余罪是不是常回来,楚慧婕是不是经常去看两位哥哥,以及她是不是喜欢这个全新的环境。
在这样的氛围下,时间总是过得飞快。当又一节课的铃声响起时,余罪都浑然不觉,仍然和楚慧婕漫步在校园的操场上,饶有兴趣地学着他根本不懂的手语。半晌楚慧婕看着他,动作停了,看他傻愣着,提醒着道:“你的手机一直响,不准备接吗?”
“啊?哦……我以为是下课铃呢。”余罪不好意思地道了句。摸着手机,一看是李逸风,直接摁了。哪知这家伙马上又打过来了,他侧过身接着电话,一接通只听电话里就传来了李逸风的嚷声:“快来啊,所长,我把那俩都逮住啦!接下来咋办?”
“啊?谁让你乱抓人的?”余罪吓了一跳,一嚷又觉得不对了,“你瞎扯吧?就你还抓人,没被抓走就不错了。”